费里尼去世24周年,马戏团不会死
陆支羽:今天是费里尼导演去世24周年的纪念日,就用我在电影随笔集《小丑,马戏团的眼泪》中书写费里尼的那篇来应景吧。一个月前我曾说,活着的影迷,是未完成的电影史;而此时此刻,我开始相信,活着的小丑,是永不落幕的马戏团。
小 丑 ,马 戏 团 的 眼 泪
作 者 | 陆 支 羽 ;公 号 | 看 电 影 看 到 死
选自电影随笔集《小丑,马戏团的眼泪》
想做小丑,在很多人看来是个笑话,但却是我深藏多年的伟大梦想。那一身鼻尖描红、嘴角上扬、八字眉、黑眼圈、长睫毛的小丑装束,曾经托付给意大利的费里尼一个自由造梦的童年,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成为我热爱马戏团的重要原因。小丑,就像马戏团的眼泪。
有人曾说,假如费里尼当年没有成为导演,他可能会成为意大利最伟大的小丑。费里尼7岁的时候,就曾数次偷溜出家门,跟着马戏团去流浪。这段童年时期的梦幻经历,40年后被他拍进纪录片《小丑》中。
那是1970年的意大利,马戏团文化并不景气,即便费里尼始终笃信“小丑艺术从来不死”,他也不得不面对马戏团渐趋没落的事实。原本以“带给世人欢乐”为使命的马戏团,因为费里尼电影,让更多人看到了孤独的一面。
费里尼经典名作《大路》中的流泪小丑马托,是影史上我个人最爱的小丑角色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常以流泪小丑自喻,甚至暗自觉得,这个世界就像一座巨大的马戏团,而每个人都是戴着面具的小丑。我常常想不通,以欢乐之名诞生的小丑,为何会流泪呢?
尽管费里尼的电影多少告诉我一些答案,但我始终觉得好奇,在漫长的马戏团历史上,究竟是谁第一个尝试了在眼角画上眼泪的悲伤小丑角色呢?直到某一天,我在欧洲遇见了一座现实中的马戏团,才真正有了感同身受的领悟。
在欧洲旅行期间,我并没有去意大利,但是非常意外地在西班牙巴塞罗那遇见了那座马戏团。夜游绝美的巴萨城,我就像一个异国小丑寻找着故乡的影子。
在哥伦布大道靠海的一侧,我竟然真的见到了那座传说中的马戏团,它仿佛就在那里等我。遗憾的是,最后那场马戏表演早已落幕。于是,我便循着彩色霓虹激动地绕围栏转了几圈,快乐地想象着流泪小丑、大力士、奇形异人和杂耍。
如此巧遇,就像做梦一般。天亮梦醒,我知道,所有马戏团都指向费里尼。在我记忆里,费里尼《大路》中的那辆大篷车,便是世间所有马戏团的微缩雏形。
从欧洲回来,我冲洗了一张马戏团的照片,夹在费里尼的《梦书》中。那一页,费里尼记录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个非常残酷的梦。那是刚刚拍完《朱丽叶与魔鬼》的1965年,费里尼梦见一头失明的大象要在马戏团帐篷里被当众宰杀。他梦见大象被死死捆住,一群人按住它的大耳朵,巨大的锤子击中大象的前额。这场不安的梦魇,笼罩了他很久很久。
童年时,费里尼眼中的马戏团还是五彩斑斓的;但随着年岁渐长,马戏团就像不断褪色的老照片,越来越成为伤心之忆,让人无比留恋却又无比伤心。
常有人问我,你最爱的电影是什么?每次我脑海蹦出的第一个答案,都是费里尼拍于新现实主义时期的《大路》,这个答案十几年来都不曾变过。作为曾经三次捧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意大利电影大师,他当然有更伟大的杰作,比如《甜蜜的生活》,比如《八部半》。
但在我心目中,拍于1954年的《大路》永远是最灵魂剔透的一部。夸张点说,恐怕再也没有哪部电影能比《大路》更加真挚动人。
偶然翻看费里尼的自传《我是个说谎者》,我才终于知道《大路》是费里尼献给他的妻子朱丽叶塔·玛西娜的礼物,这也是两人结婚十周年的最美见证。玛西娜在影片中扮演的女小丑杰索米娜,堪称影史上最惹人心疼的角色之一。
据说,当年很多意大利观众看完《大路》后,都哭得泣不成声,为杰索米娜孤苦伶仃的命运哀叹。时隔半个多世纪,我们依然逃不过这场献给“小丑之死”的眼泪。
在影片《大路》中,空有一身肌肉的藏巴诺,又何尝不是行尸走肉般的可怜虫。闯荡江湖多年的他,自以为是江湖老手,却终究不过是铁石心肠的世俗莽夫。他的胸肌固然能挣脱粗硕的铁链,却永远感受不到杰索米娜善美的爱。
在小酒馆里,藏巴诺跟老板炫耀说,杰索米娜是他的妻子,那一刻,杰索米娜笑得多开心。然而,当丰乳肥臀的妓女一出现,藏巴诺便丢下杰索米娜,带着妓女去田野里鬼混。
杰索米娜反反复复对自己说:“如果我离开了,你怎么办?”于是,她逃开了又回来,被丢弃了也不肯死心,始终义无反顾地守着大篷车,守着并不爱她的男人。但幸福不属于她,包括真心爱她的小丑马托,她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藏巴诺打死。
那个背着翅膀走钢丝的小丑马托,真的是上帝赐给她的天使吗?他告诉她,杰索米娜,你的脸很好笑。她自卑了一下,旋即又觉得幸福。他对她说,这世上的每一件东西都很有用,甚至小石头也很有用。她谨记于心,开始感受到自己的价值。
或许每一个小丑都很孤独,但他们心灵相通,看似力量微弱,却有着强大的灵魂。然而,让人难过的是,小丑马托走完钢丝、初遇杰索米娜那一刻的悲伤回眸,就已然注定这是一场宿命的悲剧。而在我的妄想中,小丑马托眼角的那一滴眼泪,便是三年后出现在《卡比利亚之夜》结尾的那一滴。
几乎难以想象,假如不是由朱丽叶塔·玛西娜扮演杰索米娜,《大路》会是什么模样。伟大的费里尼从妻子玛西娜身上找到了小丑纤弱的灵魂,而玛西娜也无疑贡献了最打动人心的伟大表演。
有人说,倘若不是因为费里尼,玛西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见杰索米娜这样动人的角色,她只有在费里尼的电影里才会如此闪闪发光。但我想说,倘若没有玛西娜的存在,或许费里尼永远也拍不出《大路》这样的电影。
作为意大利影史上最相濡以沫的夫妻档,费里尼与玛西娜的合作关系,就像小津之于原节子、卡里娜之于戈达尔、罗西里尼之于褒曼、伊丹十三之于宫本信子。
然而,诞生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盛行期的《大路》,也曾遭遇过评论界的口诛笔伐,认为这是一部不符合新现实主义规则的反叛之作。相比《偷自行车的人》《大地在波动》等标志性的新现实主义力作,显然费里尼从最初就选择了一条更远的路径,或者说更指向于未来。
所幸,安德烈·巴赞支援了他,当年甚至给予他极高的评价,他认为“把费里尼开除出新现实主义的企图是荒唐可笑的⋯⋯他的写实主义始终是个人化的,就像契诃夫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一样”。
而费里尼自身也对新现实主义有着更深刻的理解,按他的话说,“新现实不光需要拥抱社会现实,还需要拥抱精神现实,形而上现实,所有发生在人内心的现实⋯⋯换言之,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是现实主义的,在想象和现实之间,我看不到明确的界限。”
继《大路》之后,费里尼又连续拍了《骗子》和《卡比利亚之夜》,被后世称为费里尼“孤独三部曲”。假如说电影《大路》的成功只是玛西娜的本色出演,那《卡比利亚之夜》中的表演则无疑真正奠定了朱丽叶塔·玛西娜作为伟大女演员的地位。费里尼用镜头书写了罗马城的日与夜,书写了妓女卡比利亚的一生。
我们深知,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,卡比利亚的命运同样如此。即便身为妓女,玛西娜的身上依然戒不掉杰索米娜式的纯真与善良;她辗转于不同男人之间,为爱倾尽所有,却始终居无定所、无依无靠,逃不过寂寞的命运。有人说,她是“银幕上永远的浪荡儿”,正如生活中的她,也永远都不谙世故,像孩子一样天真无瑕。
她是影史上鲜有的充满灵性的女演员,自从被电影《大路》打通表演脉门后,她的身体里不断迸发出更大的表演潜能。然而,在身为丈夫的费里尼导演面前,她始终甘愿做一个躲在保护伞下的小女人。殊不知,假如没有她这个灵感缪斯的加持,费里尼那些伟大的电影又将褪去多少神迹时刻。
那一年,玛西娜凭借《卡比利亚之夜》成为第10届戛纳电影节影后,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橄榄枝也同样抛给了这部不朽的杰作。当全世界的观众们看着悲伤的卡比利亚融入狂欢的队伍,仿佛所有人都共同经历了那个暗潮涌动的夜晚。那一刻,她的眼角闪着泪花,却像个小丑一样露出微笑。
我曾经常常诧异,生性热衷大胸脯女人的费里尼,当年为何会娶瘦弱矮小的玛西娜为妻。众所周知,费里尼的学生时代,正如他在《阿玛柯德》中所呈现的,他总是想象有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穿过空荡荡的广场,抑或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与她幽会,海边滚烫的礁石更是他们发泄春梦的圣地。
直到很多年以后,重看《大路》和《卡比利亚之夜》的时候,我才恍然明白,在费里尼大师心中,玛西娜是命运赐给他的如此珍贵的礼物。精灵般美好的玛西娜,谁能赢得她的心,就像赢得了全世界。而我们也始终相信,真正善美的灵魂确乎能改变许多原本“冥顽”的事物,包括一个导演对女人的品味,包括庸俗的世人对真正演技派演员的定位。
1993年10月31日,费里尼病逝于罗马城中,意大利为他举行了国葬。那一年,我年仅7岁,正是小费里尼梦想成为小丑、跟着马戏团去流浪的年纪。当年幼小的我,断然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很多年以后迷上这位电影大师,并且视他为伟大的偶像。
费里尼导演去世4个多月后,伤心欲绝的玛西娜也因肺癌匆匆离世。她说,我要去天堂和费德里科一起过复活节。应玛西娜弥留之际的要求,小号手毛罗·莫尔(Mauro Maur)在玛西娜的葬礼上扮演《大路》中的小丑杰索米娜,为她奏响最后一曲挽歌。
和费里尼一起拍电影的时光,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,而人世间最难以忍受的煎熬,是相爱的人无法同生共死。最终,费里尼、玛西娜和他们半路夭折的孩子Pierfederico,被合葬于费里尼家乡里米尼的公墓中。
在他们的墓碑旁,矗立着一座船头造型的雕塑,让人想起《船续前行》和《阿玛柯德》中的那艘大船。曾经辉煌的电影梦,终于入土为安。
回首费里尼创作巅峰期最重要的三部电影,分别是拍于1960年的《甜蜜的生活》、1963年的《八部半》,以及1973年的《阿玛柯德》。时隔那么多年,这三部电影依然是各种权威电影榜单中的常客。而其中最伟大的一部,无疑是《八部半》,难以解读,却熠熠生辉。
这是费里尼与马斯楚安尼的第二次合作。继《甜蜜的生活》之后,马斯楚安尼再次成为费里尼镜头下的困惑者,经历创作危机和生活困境,徘徊于现实、回忆、幻觉、梦境和恐惧不安的想象之中。
有人说,《八部半》是费里尼之前所有电影的终点,也是他之后所有电影的源头。它就像个巨大的蓄水池,将费里尼电影中的所有人物浸泡其中,纠缠成一曲艰涩而伟大的意识流狂想。不同于《女人城》中的费里尼式春梦,《八部半》更指向精神内核。
时隔多年,我依然记得片中那场旷世奇观般的堵车,依然记得那幕如风筝般跌落的梦魇,也依然动容于影片最后所有人手拉手跳舞的狂欢时刻。这个世界上,纵然有再难跨越的沟壑,也不能忘记生而为人的欢愉。
而费里尼对于故乡“阿玛柯德”桥段式的遐想,则更多源自童年的回忆。于是“阿玛柯德”便成了“回忆”的代名词。《阿玛柯德》全片幽默诙谐逗人发笑,却依然无可回避地弥漫着浓郁的乡愁。
作为费里尼的又一部半自传式电影,《阿玛柯德》中始终透着一股彩色画卷般的喜感,这与之前《八部半》中的深涩而隐晦是迥然不同的。那是大师魂牵梦萦的故乡,里米尼,一个盛产大胸脯女人的意大利小镇。小镇中的广场、街道、电影院、乡村、海港,像一枚枚20世纪30年代的建筑物标签,再加以人物的演绎,便勾勒出反映人生百态的“浮世绘”全景图。
影片中最具怀旧色彩的一幕可隐喻为“虚妄的梦想”,少年们挤在人群中,看一艘美国大船驶过海港。镜头一格格掠过欢呼的人群,恍如陷入到一个时代的迷狂中。唯有费里尼,兀自看到了那些藏匿于“美国梦”背后的黑压压的影子。
于是,看完大船归去的少年走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大雾里;也终于得以道出那句影响我很多年的台词:雾这么大,你要去哪里?这一桥段,后来成为众导演诠释残酷梦想的最佳范本。
曾经看《八部半》看到抓狂,使我不敢再轻易触碰费里尼那方思维的圣土。许多年之后,我才逐渐明白,大师确是大师,但又何尝不是孩子?童年给予你我的“玩具”都是美好的,或喜悦,或悲伤,却都能在记忆长河中闪烁,就像冬日之光下漫天飞扬的马勃菌,就像祖母裙兜里甜甜的糖果。
2015年1月11日清晨,83岁的安妮塔·艾克伯格在罗马去世。这位曾经闪耀于费里尼电影中的性感女神,也终被安葬于罗马之城。仿佛一个故事终于讲完了,只剩下罗马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点瞬息的声响。
有人说,那一刻,除了死亡,她身无分文。电影之外的安妮塔,似乎早已与电影无关。尤其是在费里尼去世那么多年以后,很多人恐怕早已想不起那场夜晚的舞会,想不起黑沉沉的罗马大教堂,更想不起安妮塔踏身而入的那一座许愿池。
回望1960年,费里尼40岁,拍出了《甜蜜的生活》。在当年被情色明星大肆占领的戛纳电影节上,他不无自豪地拿下了金棕榈大奖。
如今想来,当年奢靡浪荡的戛纳海滩早已风流不再,唯独《甜蜜的生活》却愈发历久弥新。正如我个人对这部电影的品读,它看似甜蜜,却实在苦涩;看似狂欢,却处处孤独。像一场世纪轮回的秉烛夜游,转完一圈,罗马老了,而你也随之白发苍苍。
我向来相信狂欢之后的孤独落幕,因为这是费里尼告诉我的。但我一如既往地不愿相信甜蜜背后唯有漫漫长夜。只是,长夜从不曾迁就任何人,就像时间,只有靠自己的心去丈量它的长度。
在费里尼电影里,每一场狂欢过后都有人垂头丧气,就像马戏团告别小丑,就像罗马告别白天。但时过境迁之后,当我们都学会了承受,我才发现,悲剧更伟大,也更有力量。于是,在空空荡荡的马戏团里,我看见了巨大的鲸鱼游弋的影子;而在黑暗无光的罗马之夜,我则有幸看见了安妮塔·艾克伯格。
往日里常有人跟我说,《八部半》里丰乳肥臀的海边妓女,弥补了大海作为母体的象征意义。而在《甜蜜的生活》中,安妮塔·艾克伯格的存在,也早已成为我心目中的罗马古城的母体象征。
安妮塔去世这一天,离马斯楚安尼去世已经过去了19年,离费里尼去世也已有22个年头。安妮塔,这个奇妙的瑞典女人,诞生在遥远的瑞典第三大城市马尔默,甚至有幸当选过“瑞典小姐”。是啊,她或许理应以瑞典为故乡,就像伯格曼镜头下的那些女人们一样。
然而,自从跟随费里尼拍完《甜蜜的生活》后,安妮塔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罗马人;而罗马,也似乎渐渐地成为了安妮塔的内心的故乡。
这个性感的罗马女神,她从费里尼的一场喧哗的狂欢里走出,走进罗马黑漆漆的石板铺就的暗巷。她在冥冥的黑暗中摸索到那只流落街头的白猫,就像多年后,费里尼的电影摸索到我们的心底。
那一刻,安妮塔头顶着流浪猫走在罗马的黑暗里。她成为罗马灵魂里的一部分,或者说,那一刻的她,是唯独真正拥抱住罗马夜色的幸运的女人。而罗马的夜色,也如古老的馈赠一般,揉进她丰满的身体里,成为一种永恒的本质。
直到安妮塔·艾克伯格步入罗马许愿池,影史终于诞生出又一幕神迹时刻,它几乎影响了整个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意大利电影,甚至至今仍让影迷们顶礼膜拜。
那也曾使我笃信,安妮塔就是为罗马而存在的一个化身,她注定将属于罗马,只且属于罗马。她似乎从来都不属于瑞典,也不属于罗马之外的意大利。
在我眼中,她一辈子只活在一部电影里就足够了。正如我一直想说的:“罗马,我是你曾经抱过的那只猫。”
作者| 陆支羽;公号| 看电影看到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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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ying in the Cinema is the biggest dream for moviegoers,
As dying in the set for directors is the most beautiful wish.